蓮花燈的芒絲落進他的眼睛,溫柔而明亮。雲渦從未見過什麼人的眼睛這樣多情,他彷彿已經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君,而是天山頂上的皚皚白雪,被日光所融化,從山頂一路崩騰衝到山腳下,到她的跟前卻早已失了冷冽和高貴,變成清澈歡騰的溪流。
無論是千山雪,還是青溪水,他都是那樣高高在上的神君。
蓐收站起身,一步步地走了過來,微醺酒氣淡淡飄來:「你不知道我要等什麼,我就帶你去看看。」
「別……」雲渦還沒說出口,他便將她裹在懷裡,往殿外衝去。只眨眼的瞬間,他便帶著她徜徉在夜色下,如兩隻鴰鳥。
夜風將雲渦的長髮鼓盪開來,如一匹上好的墨緞。雲渦急了,左右掙扎著問:「殿下,你要帶我去哪裡?」
蓐收抱著她,緩緩落在峨眉山最高的山峰頂上,示意她去看向山下景色:「美嗎?」
大半夜的,帶她出來就為了看風景?
雲渦沒好氣地往山下掃了一眼,卻被震住。
此時夕光已滅,雲霧盡收,青墨的夜色從九重碧霄上直潑向大地,染得周圍一片黑暗,只有快哉城的燈火從遠處飄搖而來,在昏暗中成明明的一點亮光,比天上的北斗星還要亮。
「真美。」雲渦由衷地讚歎。
「我覺得不美。」
「不美?」雲渦指著腳下巍巍群山一點燈火,「為什麼?」
蓐收仰頭望著星空,長長嘆出一口氣:「我看了這山川河流無數遍,同樣一種東西,你看個許多遍也會看厭倦的。」
雲渦怔了一怔,聲音飄散在風中:「我不會厭倦。」
「那是因為你太年輕。」
「不!」雲渦搖頭,「你厭倦,是因為這世上有太多你要殺的妖魔鬼怪!」
蓐收牢牢地看她,眸中風華睥睨萬物,縈繞成纏綿的一絲,盤桓在她的面上,不肯輕易離去。
「你說得不錯。必須殺的,我未必想殺!雲渦,你相信嗎?我不想再殺伐了,我只想守護。」
風呼嘯著從耳邊掠過。
雲渦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,可他確實站在觸手可遇的距離,眼眸深邃地看著她。
「可你的神職就是……」她囁喏。
他不等她說完,便打斷了她的話:「我想守護你一人。」
雲渦獃獃地看著他,忽然想起桂花仙,搖頭冷笑一聲。
「震懾天下的戰神,也會有守護的人?」雲渦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,「你喝醉了。」
「我是醉了。醉了才要你明白,我要等的是什麼!」蓐收將她的手一把攥住,緊緊地壓在心口,「我在等你的一顆真心,哪怕只有一瞬間是為了我,我也甘之如飴!」
雲渦頓時慌亂,想要抽回自己的手,卻拼不過他力氣大。
她頓了頓,道:「殿下,仙緣雖然足夠了,可我還沒有獲得仙身,所以我現在什麼都沒想起來,我也沒辦法響應你什麼。」
雖然知道自己是他養下的一株人蔘,可是對於那段記憶,她沒有印象,也沒有任何觸動。
他似乎是受到了挫敗,將她的手輕輕放開,那眸子里跳躍的情愫瞬間黯淡下去。
「你不用說了,我明白。」蓐收伸掌,掌心一簇火焰舔上石台上方垂下的一縷藤草。火苗沿著那藤草向上燒去,詮釋著一種無聲的憤怒。
雲渦靜靜地站在夜色中,望著那串火苗將藤草燃燒殆盡,不言,不語,不笑,不怒。
「我知道你都記不得了,」他的聲音有些嘶啞,「你就假裝你還是那個小人蔘精,整天鬧著要趴在我背上,和我說笑,可以嗎?」
時光倒流,日月回溯,記憶里的光影交錯中,依稀可見嬌俏的小人蔘精用力地蹦起,伏在一隻巨大白虎的背上,頭頂的小辮子一搖一晃。銀鈴般的笑聲,伴隨虎嘯陣陣,在山野中回蕩。
雲渦咬住下唇,不言不語地看著蓐收。他的肩膀一直都是那樣厚實堅硬,可惜她沒想過要依賴。
「可以嗎?」蓐收身形有些搖晃,回頭看她。
「你醉了,還是躺下休息吧。」雲渦伸手去扶他。他倒是配合,坐在地上,靠在一塊石頭上,居然很快就沉入了睡眠。
睡夢中,他還時不時地逸出一句話:「我寧願不做什麼上神……我只做那個山大王……」
那壺摻了仙情決的流霞酒,終於起了效果。
不然,他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胡話?
雲渦心裡一點點地難受起來。做了山大王,帶著她漫山遍野地奔跑是很暢快。然而他不是——
他這無比漫長的一生,都是戰神蓐收。
雲渦站起身,從百寶袋裡掏出那枚鑒花寶鏡。在月光的照耀下,鏡子里開始慢慢浮現出一片青山綠水的圖景。
那就是不死地。
混沌獸從遠處飛來,很有默契地停靠在雲渦腳邊。雲渦咬了咬牙,就要念動仙訣,從鏡中穿越而去。可就在這時,她忽然聽到蓐收又醉意朦朧地說出一句話:「我不貪。你的真心,我只要一瞬間……」
雲渦無力地放下手,呆望著蓐收。他靠在石頭上,頭微微歪著,黑而長的睫毛垂下來,在俊美的臉上投下兩道鴉色的深影。
她居然猶豫了!
猶豫要不要離開!
「雲渦,你要是不願意做神奴,只有離開這一條路。」混沌獸看出了她的猶疑,突然開口說話。
雲渦回神,微微點頭:「你再給我一刻時間。」
風聲呼嘯,卻比方才要溫柔得多,在耳邊輕響猶如歌吹。
雲渦在蓐收身邊蹲下,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,靜靜地聽著他擂鼓般的心跳。她對他還是沒有一瞬間的真心,可是在這一瞬間,她可以不恨他。
「山大王,再見了。」她彎起唇角,輕輕地說。
一如許多年前,她還是個靈參娃娃,整天喊他山大王。
可畢竟已經過去了那麼那麼多年。
星辰在頭頂閃耀,觸手可及。他和她肌膚相貼,卻咫尺天涯。